只要有了一个看法,人们就会开始对它做有利的论证,排除不利的证据。
我一个学生告诉我,他有一支“幸运笔”,他每次考试都用那支笔,每次都能考好。我还有一个做保险的邻居,说他有一个幸运手机,带着它上班业绩就特别好。许多人不相信这种“吉祥物”,认为那是“迷信”,纯粹是心理作用,无稽之谈。
其实,吉祥物并非纯粹子虚乌有,而是有其真实的一面。你问相信吉祥物的人,他总能告诉你一些能证明吉祥物灵验的例证:哪几次考试考好了,哪几次生意做成了。他们并不是全然盲目地相信吉祥物,而是也在他们的经验范围里不断验证它的灵验性。问题是,他们总是选择有利于自己想法的“幸运”例证,排除不利的例证(往往也因此而根本就记不得了),这就叫确证偏误(confirmation bias)。
几年前,我一位同事一连发生几件糟心事。先是在路边停车到取款机里取钱,因为停在公交车站的范围内,吃了一张罚单;然后,又在停车场倒车时撞上了一辆停在马路当中的车子。警察说,虽然对方停车不当,但责任还是开动车子的人。她接着又在离自己学校不远的地方闯了红灯,明明是开熟的地方,鬼使神差般的就是没有停车。她对我说,今年真是流年不利,觉得自己这一年里都处于不吉利的状态。同样,这也是确证偏误,不过她看到的全是负面的“倒霉”例证。
2015年NBA常规赛时金州勇士队82场胜73场,打破NBA的历史纪录,我周围的勇士队球迷一片雀跃欢腾。这之后,勇士队又过关斩将,一路杀进东西部冠军决赛。球迷们更是确信勇士队有“连胜势头”(streak),锐不可当,必胜无疑。结果决赛时勇士队先以3-1领先,然后连输3场,未能获得冠军。体育比赛与考试、做生意毕竟不同。再好的运气、手气,只要关键时刻败一局,已有的确证结论就会被推翻,暴露出“一贯胜利,必定不败”推理的破绽来。
问题是,即便我们知道连打几场胜球不等于就有了“连胜势头”,但是,几场球连胜下来,我们还是会看到“连胜势头”,而这会就此影响我们观看每场比赛的方式。也就是说,在我们对胜球的推理思考过程中,确证偏误不只是一个“缺陷”,而根本就是这种思考的特征。不管我们的理智如何告诉我们这种推理方式不可靠,我们还是会用这种推理方式来看待我们眼前的每一场球:是在保持“连胜势头”,或者不是。“势头思考”使得我们再也不能以平常心来欣赏每一场球的“游戏”本身。
球迷大多是普通民众,在知识精英眼里不过是“粗人”。但是,知识精英们自己也经常用确证偏误的推理方式在思考许多重要问题。例如,在过去若干年里,有些地方GDP年均增长率近10%,于是就有专家推理说还能维持多少多少年,也有人为了证明这种看法和预期,在各种统计数据上做手脚。GDP不再是经济发展的一个指标,GDP本身成了经济发展。
确证偏误是人的认知偏误中的一种,是一种凭经验、常识、臆测,结果既不周全又不可靠的捷径思考(heuristics)。与其他认知偏误一样,确证偏误是人与生俱来的思考特征,如果不警觉,谁都难以避免。既然确证偏误老是让我们作出错误的决定,且不能准确判断事情的真正因果关系,那么这种不利于适者生存的无用思考特征怎么会在人类的进化过程中被保留下来呢?
研究人类认知的学者雨果·梅西埃(Hugo Mercier)和丹·斯珀伯(Dan Sperber)提出了一种解释:确证偏误与人类的“论证”(argument)需要有关,但无关乎确定真实或寻找更好的选择。论证是一种交际活动,其目的是说服别人,至于说服的内容是否真实或是否有更好的可能,则不重要。
这符合心理学对确证偏误的研究。心理学家们发现,人有很强的确证偏误倾向,只要有了一个看法,就会开始对它做有利的论证,排除不利的证据。在个人之间的论证中是如此,在观点不同的人群之间更是如此。于是便出现这样的情况,一个群体里,态度最坚定、最有原则的,永远是那些确证偏误最严重的成员。越是这样的人,在群体里越能在论证中占上风,取得优势和支配权。一旦取得了支配权,他们就会成为领袖,也会自以为“正确理论”在他那一边,因而越加走向极端,做出种种错误的政治决定。比起错误预测某球队的连胜势头来,错误政治决定的后果要严重得多。
(作者为加州圣玛利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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