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的张家口,沙岭子农业科学研究所,说是“研究所”,其实就是一片果园和农田。来此劳作的,除了本地聘请的农民外,就是被下放到此的“右派”人员——主要是当时被错误划分的知识分子。
可以想见,平日基本不事农田劳作的他们,被扣上“右派帽子”不说,还得接受艰苦的“劳动改造”,内心的屈辱之情,何以言说!
于是,有人烦躁抑郁,有人麻木不堪,有人谨言慎行,有人却有滋有味……
没说错,这期间就有一位中年男子,不仅迅速适应了自己角色的转换,而且把别人看来繁重单调的活计——烈日下割草,粪池旁沤肥,农田中喷药,果园里剪枝,等等,干得有滋有味、有形有款!
这些,正如他女儿后来描述的,“一切草木在他眼里都充满了生命的颜色,让他在浪漫的感受中独享精神的满足。以至于在后来的文章中,他常常会用诗样的语句和画样的笔触来描绘这段平实、朴素、洁净的人生景色。”
想必有人猜到了,这位没被磨难压倒的中年男子,就是我们熟知的现当代文学大咖——汪曾祺。
何其有幸,这段艰苦的农作磨砺,并没有让汪曾祺丧失生活的热情,反倒在心底开出雅美的花,结出甘美的果!
何其有幸,借助汪先生的笔触,我们没有在这段经历里发现人性的污浊,不屈的愤懑,而是劳动的趣,生活的美!
先生笔下,一草一木皆入味,缕火丝烟总关情。就像,他最美的一本“流水账”——《葡萄月令》。
犹记得当年和孩子们一起学习这篇散文的时候,有学生颇为惊艳:就是写流水账,也有写得这么好的!太了不起了!
是的,《葡萄月令》行文布局很有特色,从一到十二按月写来,看似一本豆腐账,其实是裁剪极有章法的,以“编月体”的形式记述了葡萄开花、结果的全过程。
但全文并不是从植物学的角度做客观介绍,而是从果农劳作的角度,或工笔细绘,或写意勾勒,展现了不同月令葡萄园里繁忙的劳动场景。
借助拟人又诗化的语言,作者把葡萄的活力、创造力、奉献精神形象地展现出来了。让人感觉,葡萄生长的过程,就是一个生命的复苏、兴盛、发光发热、创造价值的过程。
于此,我们从这如火的生命历程中,领略到了自然之美,体味到了作者对葡萄、对劳动、对人生的热爱。
比如,作者的笔下,果园是美的:雪落时洁白安静,雪化时青翠碧绿,浇水后润泽清新,开花结果时艳丽斑斓……
有如此多彩溢美的果园,那劳作也就是美的!且看这段文字:
“然后,请葡萄上架。把在土里趴了一冬的老藤扛起来,得费一点劲。大的,得四五个人一起来。‘起!——起!'哎,它起来了。把它放在葡萄架上,把枝条向三面伸开,像五个指头一样的伸开,扇面似的伸开。然后,用麻筋在小棍上固定住。葡萄藤舒舒展展,凉凉快快地在上面呆着。”
一个“请”字,把前面备料、刨坑、竖柱的活儿写得轻松有趣儿了,让我们似乎看到了果农们劳动时满面笑容、精神焕发的样子。
一个“趴”字,则把老藤写活了。它休养了一个冬天,出来舒展舒展筋骨吧,该干活了。
一个“呆”字,以静写动,呆着干嘛,要喝水呀,放叶呀,开花结果呀!
你看,“得费一点劲”的“葡萄上架”这个劳动场景,在作者的笔下,被点染得多么俏皮、轻松、愉快。
这样的描述,文中比比皆是!这人与葡萄的互动,人与自然的和谐,以及人与劳动的这种本真状态,莫不让人艳羡:果园里的劳动,是诗,是梦,是生命,是喜悦,是无言而充盈的美!
幽默诙谐又口语化的语言,让人感觉汪老直接在跟我们进行日常对话一般,很有亲切感:生活是多么有趣,多么值得热爱——事实上,中年汪曾祺正在被“劳动改造”呀!
如此被“侍弄”着成才结果的颗颗葡萄,能不“饱满、磁棒、挺括、璀璨琳琅”嘛!不用剥皮了,滋一口,嘿,还真甜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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